
11月,部队里比春运还挤,心眼儿比子弹多。
凌晨三点,连队灯全亮,像谁家着大火。班长抱着一摞表格,脸比纸白,他得把全年成绩塞进指甲盖大的格子里,错一格,全连跟着掉链子。隔壁机房,打字声噼啪,像机关枪空放,兵盯着屏幕,眼珠子快掉键盘上,那玩意儿不是字,是命。有人边敲边嘟囔:年初吹的牛,年底得用血盖章。
走廊飘着泡面味,混着枪油,闻一口直接上头。下铺兄弟抱着迷彩鞋睡觉,鞋帮磨得透光,他怕明早集合找不到鞋,更怕找不到自己。这一年,他跑了三千公里,子弹打了两千发,背沙袋把肩膀磨出坑,就为表格里“优秀”俩字。可名额只有仨,排他前头的,一个是比武冠军,一个是旅长老乡,剩下那个,爹去年刚立二等功。
机关考核组说来就来,背手一站,尺子量被子,白手套摸门框,手套稍变色,全连血压飙一百八。他们不看哭,不看累,就看数字:武装五公里超没超23分,步枪射击低于95算事故,卫生区发现一根头发,主官当场黑脸。兵们私下吐槽:鸡蛋里挑骨头?不,他们连鸡蛋壳都称重。
高阶军士晋升提前一个月,消息像炸雷。三级军士长老周听到风声那天,正在给步战车换履带,手一抖,铁块砸脚面,他愣没喊疼,笑得比哭难看。熬了十六年,再升一级,就能让老婆随军,娃不用做留守儿童。可旅里只放两个名额,报名的八个,全是技术大拿,一个修导弹雷达,一个能把发动机拆成零件再盲装,老周拿手的是坦克火控,他怕评审那天自己嗓子抖,数据背错一位,十六年直接清零。
夜里一点,他把历年证书铺满床,像打扑克,却怎么也凑不出“王炸”。老婆发视频,娃在屏幕那头喊爸爸,他忙把镜头对准天花板,怕娃看见自己眼泪比鼻涕快。
机关办公楼灯火通明,干事们把连队材料码成小山,红头文件来回传,像击鼓传花,鼓点就是心跳。有人算分算到凌晨,计算器按到冒烟,最后发现,自己连队因为九月份丢过一个背囊,被扣掉两分,正好卡在“先进”外。他偷偷把背囊从仓库翻出来,擦得锃亮,想放回队列,可考核组早拍了照,铁证如山,改不了。
同年兵聚在储物间,分一盒压扁的华子,烟灰弹进矿泉水瓶,咕咚一声,像替谁叹气。他们掰手指数谁可能立三等功,两个三等功就能提干,这是大学生士兵最后的跳板。小李文化课全旅第一,可武装越野比标准慢十秒,他咬咬牙,每天四点起床,绑沙袋冲山头,跑到吐血,吐完继续冲。他说:跑死也得把十秒啃下来,家里还等着他穿军官服拍照,爹好把欠了十年的份子钱收回来。
女兵也不闲,通信连的姑娘剪短发,耳机勒出印,她们背号码本,背到做梦都在报坐标。有个妹子年底想转改中士,对象在北京读研,说好再熬三年一起买房,要是留不下,恋情大概率黄。她白天练收放线,晚上背条令,半夜躲被窝里哭,哭完把泪一擦,继续背,声音小得像蚊子,却能把一整本通信号码啃得滚瓜烂熟。
最惨的是那些“卡线”的人。炮营老班长四期最后一年,考核成绩全优,可旅里突然收紧编制,多一个都不留,他得打包退伍。离队那天,他把被子叠成豆腐块,拿手机拍照,存在相册最上层,说以后睡不着就看看。转身那一下,他冲营门敬了个礼,手放下时,像把自己也放下。回县城报到,被分到城管,第一个月发工资,他盯着短信愣半天:四千二,还不够在部队时的一半。夜里他给战友发语音,说今天上街巡查,看到路边停辆步战车模型,他差点上去给人敬礼。
十一月,连队俱乐部里奖状堆成山,可没写名字,像没人认领的墓碑。指导员嗓子全哑,还在念公示名单,每念一个,屋里就抽一下气,有人握拳,有人松手,空气里全是心跳。念完没名字的,低头刷手机,屏幕上是老婆孩子合影,他划一下,再划一下,像能把时间划回去。
食堂加菜,红烧排骨管够,可没人抢,骨头堆成小山,像嘲笑。夜里紧急集合哨突然响,全连下意识滚下床,五分钟后才发现是后勤兵搬器材撞倒警报器,大家站操场,面面相觑,忽然哄笑,笑得比哭难听。那一刻他们明白,身体比脑子先记住部队,哪怕明天就要脱军装,今晚听见哨音,还是冲出去。
机关把立功名单贴在大门口,红纸黑字,太阳一照,像出血。有人拍照发朋友圈,配文只有两个字:上岸。底下一排恭喜,却没人提,去年一起爬泥潭的兄弟,这次连安慰奖都没摸到,他假装出差,其实躲在家里把眼睛哭成核桃。
退伍倒计时牌翻得比日历快,老兵们把脸刮得铁青,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慌。他们教新兵怎么藏烟、怎么把床单拉得没褶,却教不了自己怎么把十六年折叠进行李箱。最后一天,营区放起《送战友》,喇叭声音飘在操场上空,像有人拿钝刀锯心。老兵列队登车,车窗摇上那一刻,所有坚强崩成渣,他们冲外头敬的礼,抖得像筛子。
留下的也没赢。新晋三级军士长老周,把家属随军报告揣兜里,来回摸,摸得纸角起毛。老婆带娃来队,娃第一次见坦克,兴奋得满操场跑,他追在后面喊慢点,声音哽咽,像把十六年喊回来。夜里家属房灯亮到两点,他老婆算账,随军后房租省了,可工资少了住房补贴,一加一减,还是紧巴巴。老周说:先紧着娃,我少吃两口肉死不了。
十一月三十号,旅里开总结大会,优秀连队上台领奖,掌声雷动,没奖的连队坐得笔直,像被罚站。领导讲话:成绩属于过去,明年从头再来。台下兵们噼里啪啦拍手,心里骂:从头?头发都快掉光了。散会那刻,有人松气,有人提气,有人没气,像跑完五公里,终点线其实是下一圈起跑线。
日历翻进12月,营区突然安静,考核组走了,立功榜贴完了,退伍老兵的车尾灯看不见了。剩下的人照常出操,口号依旧震天,可他们心里知道,自己刚在刀尖上滚过一圈,有人滚出窟窿,有人滚出光。夜里站岗,北风卷雪粒子打脸,像细针,兵把枪带勒紧,看远处村庄灯火,忽然懂了一个词:守望。那灯火里有他保护的人,也有他够不着的家。
月底评功评奖尘埃落定,有人欢天喜地,有人默默收柜子里那叠没交上去的请战书。指导员说:别泄气,明年再来。兵回:明年我就超期了。一句话把天聊死,两人蹲走廊抽烟,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暗,像替谁叹气。
军务科通知,明年训练大纲更严,五公里标准再缩三十秒,步枪射击优秀线提到98环,卫生区检查带显微镜。消息传开,兵们骂娘,骂完回去把沙袋又缝两斤铁砂。他们知道,十一月刚埋下的种子,明年会结更硬的果,想摘,就得把牙崩碎往上啃。
老周把新肩章摸得发亮,娃问:爸爸,你星星多了颗,能换大房子吗?他笑:能换咱们仨不分开。娃拍手,他老婆低头切菜,刀口在案板上敲得当当响,像给明年敲战鼓。
半夜查铺,连长拿手电照每张脸,光斑掠过眼角,有人偷偷湿,有人偷偷笑,都一样。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年前蹲连部写决心书,字丑得像狗爬,却句句滚烫。如今他成了决定别人烫不烫的人,手电一关,黑暗里他对自己说一句:别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官。
窗外雪下大了,扑簌簌盖住在考核中磨平的跑道,盖住退伍老兵踩出的脚印,盖住所有哭过笑过的痕迹。可雪底下,种子还在,有人等着发芽,有人等着被雪再埋一次。营房灯一盏盏灭,剩值班室红灯亮着,像给夜留只独眼,看这些兵怎么把新的十一月熬成老茧。
十一月死了,十二月刚生,兵们把作训服拉链拉到头,下巴埋进领子里,嘟囔一句:下一轮,谁跑谁晓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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